「本文来源:新民周刊」

雨水过后的上海,路面有些潮湿。江安路88号的五楼窗格子里,放着两张核桃木的床榻,床上躺着两位癌症晚期病人。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嘴里插着呼吸机,“滴滴滴”的声音响彻病房;另一位病人每天只能维持着“侧躺”姿势,叫唤着“腰疼、腿也疼”。

医务社工周大双推开虚掩着的门,蹲在床边,俯下身握住老人的手,在老人耳边一遍又一遍轻声安抚着。老人蜷在白色的被单下,看起来对外界毫无反应,对她说话似乎也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,但不多会儿,老人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、含混不清的回应,这让周大双的心触动了。

江安路88号,地图和门口招牌显示为:徐汇区康健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,但很少有人知道,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病房——安宁疗护病房。安宁疗护,内在的含义是临终关怀,即以照料为中心,减轻临终患者的疾病症状,维护患者的尊严和生活质量,一起面对死亡。

在安宁疗护病房,生者距离死亡只有一条线。未满70岁的上海阿姨不愿意承认自己即将离世,她整日望着天花板,心想:“面对衰老和死亡,我没那么勇敢。”还有不幸罹患重病的年轻人,从职场走入病房,即便全身疼痛难忍,也要自己如厕,这是生命最后的尊严。

《新民周刊》采访了两位安宁疗护医务社工,一位是徐汇康健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29岁的周大双;另一位是普陀区长征社区卫生服务中心30岁的李江燕。大学毕业后,两人都选择了有别于其他同学的路子——安宁疗护服务工作。

站在床榻边,曾想逃离

年,周大双从上海大学毕业,来到康健街道作为一名医务社工实习。实习期间,一共服务了多个小时。

那是个夏天,进病房的周大双开始适应新角色,很迷茫,当她走近一位口腔癌晚期老人的床榻前,第一反应是想逃离。床榻上的老人皮包骨头、五官凹陷,半边脸基本烂掉了,整个房间有一股肉腐烂的味道。家属向前来提供志愿服务的人说着什么,看着他们相互交流着,周大双完全怔住了,在距离床边不远的地方,脚底像是黏在了地板上,动也不能动上一步。

抗拒、难受,像翻倒了的罐子,堵塞在胸口。老人痛苦的呻吟,让周大双一度有种“害怕自己也会变成这样”的错觉。但他不敢表现出任何不适,手插进白大褂的外兜,使劲做了个深呼吸。在那漫长的五分钟,周大双努力保持平和与微笑,询问患者的情况,记录患者的需求。之后,她走出病房,送走志愿者,直奔护士站。

瘫坐在护士站的凳子上,周大双思考了很久。对于大多数人而言,平心静气地接受老人临终的状态,并且给予他们陪伴与呵护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在病房里,一点点细微的或惊恐、或不耐烦的表情,都会带给患者隐形的伤害。

那次受挫后,周大双没有选择逃避,而是试图代入和琢磨老人的感受。

年疫情期间,周大双和同事收治了一位从香港到上海“落叶归根”的老人——叶老先生。住进来时,老先生90多岁,耳朵听不见,由于衰老,身体也几乎动不了。

叶老先生的女儿是德国籍,安顿好老人后,就回德国了。由于疫情未能开放探视,80多岁的老伴也不能前来陪伴。见不到家人,身体又疼痛,老人一直闷闷不乐,相比身体之痛,心理的痛更难排解。

周大双和同事便想了个法子——教他用智能手机,与家人视频通话。但新的问题又来了,学会了视频通话,老人听不见怎么办。一位护士特别有心,拿来一个写字板,在上面写字画图进行交流。那天下午,阳光晒进屋子里,映下半明半暗的倒影,屏幕上叶老先生嘴角微微露出了笑容。

那一刻,周大双突然意识到,这不是一位瘫痪在床、耳朵失聪的临终老人,而是一位在内心深处渴望获得爱、能够表达和回应爱的普通人。

当然,周大双还接触过年轻的癌症患者,那是一个38岁的盆腔癌患者,母亲是典型的上海阿婆,很强势,为了保持女儿最后清醒的状态,在亲属看望时留下最后美好的样子,母亲固执地拒绝止痛药。女儿临终前很长一段时间,走廊里嚎叫声一直没断过。对此,周大双很不理解,也曾劝说过阿婆,但都无济于事,那是她作为医务社工第一次感到无力的时刻。

离异老人“未完成的遗愿”

在康健社区的安宁疗护病房,安宁疗护科主任唐跃中告诉周大双,服务的病人,80%是晚期肿瘤病人。另一部分是自然衰老,现代医学无法治愈的终末期患者,对于这些患者们,医学上叫做“姑息医疗”,意思是不以治愈为目的的治疗。

比如,2/3的患者伴有疼痛表现,但对于疼痛的描述并不相同,是刀口痛、心理痛还是社会层面的痛?如何减轻疼痛是安宁疗护病房要做的。

再比如,一项统计发现,临终患者的抑郁和焦虑,来自各个方面——像心理不舒服、社会需求无法满足,愿望没达成等等。年,康健社区安宁疗护病房与上海师范大学应用心理系合作,让专业心理系学生以志愿者的身份提供心理辅导服务。但专业的心理治疗师仍是缺乏。而在周大双来康健之前,社工都很缺乏。

那时,周大双的导师上海大学社会学院社会工作系副主任、副教授程明明带着小孩到社区打疫苗。她发现康健街道有安宁病房,只有志愿者,没有社工,这才有了周大双后来到这里的契机。医务社工是一个相对较新的职业,不是爱心人士,也不是管志愿者的人,而是要具备生命教育、心理学、医学、信息收集、民政医疗流程等综合知识和能力的专业人员。做这行,不是一腔热血的事,要不断完善专业能力。

目前,周大双服务了多个案例,没有一起医疗事故,也没有和患者产生过矛盾。舒适护理方面,周大双和同事们从16个维度评估病人的需求,比如房间温度、床的角度、病情、生存状态等等;对于可能还有几天就要离世的病人,设置了关怀室,鼓励家人陪伴;如有五个患者以上的个性化需求,科室会开小组会议共同解决。

“我们不光服务患者,还服务于患者家属。”周大双表示,一般专科病人治愈后,整个治疗就结束了。但病人离世后,安宁疗护小组回访家属的哀伤治疗很有必要。除此之外,安宁疗护病房还试图帮助患者尽可能地完成他们的临终遗愿。

年年初,病房接收了一位特殊的老人,没有直系亲属陪伴,是医院的。老人住的是三人间,房间里三个病人只有他能起身动动。好几天,他都要求护士推他出来,安静坐在病房门口,看着人来人往,一声不吭。原来,儿子高考那年,老人与妻子离异,没有尽到抚养责任。儿子一气之下,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,二十多年没再见过一面。老人说临终前,唯一的愿望就是:想见儿子最后一面。

找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,大家一时不知从何下手,当时周大双手下管理着多位志愿者,便发动了志愿者的力量。但找的过程并不顺利,先是核实到对方户籍信息注销,接着一直查到杭州和宁波,最后无果,老人很失望。后来,几经波折,找到儿子工作的单位和手机号,与老人沟通,他同意尽量不打扰儿子的生活,决定写一封手写信邮寄过去。信中表达了对儿子的想念,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,也悔恨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。但不巧的是,单位查无此人,信被退了回来。

不得已,周大双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,每个星期往手机号上发一个短信,但从来没收到过回音。老人去世前,周大双抱着一线希望用手机打过去,电话通了,但没人接,再打第二遍,手机就关机了。直到老人去世,儿子都没来看望过。

周大双一直很遗憾,直到后来的回访才知道,儿子一直默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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